内容摘要: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在奥利斯的伊菲革涅亚》,围绕着伊菲格涅亚是否应该被献祭这一伦理结,通过阿伽门农、墨涅拉俄斯、克吕泰涅斯特拉、伊菲格涅亚等的相关表现,表达了对义务、责任、名誉、生命等的思考,从而说明了当集体利益和个人利益发生冲突时,理智必须战胜情感,个人利益要服从于集体利益。对伊菲格涅亚形象的塑造,不仅是欧里庇得斯悲剧对女性同情主题的再现和延伸,更是以人性化的真实描写,歌颂了这位纯洁少女的高尚情操,赞美了集体利益高于一切的美好品格。
关键词:欧里庇得斯 《在奥利斯的伊菲革涅亚》 伦理结 个人利益 集体利益
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在奥利斯的伊菲革涅亚》上演于公元前405年。在这部悲剧中,欧里庇得斯沿袭了传统题材,塑造出栩栩如生、个性鲜明的人物。故事发生的背景是特洛伊战争,阿伽门农率领希腊大军来到奥利斯海湾,海风全息,战船无法继续前行,预言家卡尔卡斯认为只有把阿伽门农的女儿伊菲格涅亚献祭给月神阿尔忒弥斯,才能确保希腊军队继续前行,伦理结由此产生。欧里庇得斯在该剧作中围绕着伊菲格涅亚是否应该献祭这一伦理结(即矛盾冲突的焦点),反映了阿伽门农、墨涅拉俄斯、克吕泰涅斯特拉、伊菲格涅亚等对这一问题的认识,表现了古希腊人对生活和生命的热爱。尤其是对伊菲格涅亚形象的塑造,不仅是欧里庇得斯一直以来对女性同情主题的再现和延伸,他更是以人性化的真实描写,歌颂了这位纯洁少女的高尚情操,赞美了为维护集体利益而牺牲个人利益的美好品格。
一、阿伽门农:集体利益高于儿女亲情
一边是希腊联军能否继续前行,一边是女儿性命能否保存,阿伽门农陷入了两难选择的困境。作为统帅,他有责任带领大家克服障碍继续前进。作为父亲,他有义务确保女儿生命的安全。在困境面前,他的首要选择是——维护集体利益,牺牲女儿的生命。他采取了欺骗手段,派人送给居住在密刻奈的克吕泰涅斯特拉一封信,叫她把女儿送到奥利斯去和阿喀琉斯结婚。应该说,阿伽门农对女儿的爱也是神圣的,作为父亲,保护女儿是他的职责,他不能眼看着女儿年轻的生命就此逝去。所以,当伊菲格涅亚母女快要到来时,阿伽门农非常懊悔当初的决定,他又写了一封信让老仆人秘密送给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希望她们母女不要到奥利斯来。
在伊菲革涅亚是否献祭这个伦理结上,阿伽门农首先表现了作为联军统帅的责任感。当儿女亲情与希腊联军的集体利益发生冲突时,他以维护集体利益为重,这是古希腊时代英雄伦理的特点之一。但是,作为父亲,阿伽门农疼爱女儿、保护女儿的表现合乎亲情伦理的要求,所以在某种特殊的境遇中,对儿女亲情的捍卫代替了对集体利益的维护,是符合生活真实的,这也是欧里庇得斯对阿伽门农形象刻画的特别之处。正如莱辛在《汉堡剧评》中指出的:“认识人,认识我们自己,关心我们的感情,探讨和热爱自然界里一切最平坦、最简便的道路,按照目的判断每一个事物,这些使欧里庇得斯能够成为首屈一指的人物”(转引自陈洪文水建馥116)。在伊菲革涅亚献祭这件事上,欧里庇得斯还原了一个父亲的自然本性——保护女儿的性命超越了一切。虽然集体的利益大于一切,但集体的发展是为了确保每一个个体更加幸福安宁地生活,阿伽门农保护女儿的思想是人的自然感情,作为联军统帅的英勇是英雄的行为,二者结合在一起,才形成了一个人性化的真实可感的英雄。作者通过阿伽门农对女儿的保护,再现了一个生活中爱护儿女的慈父形象,虽然他自己说这样做是“昏迷了”,但他还是催促老仆人抓紧时间送信,以免她母女先行一步到达奥利斯。
在老仆人奉命送第二封信时,不巧遇到了墨涅拉俄斯,他抢到了密信而且阅读了信的内容。墨涅拉俄斯指责阿伽门农意志不坚定,为了女儿竟然对朋友们不忠诚,要牺牲全体希腊人的利益。阿伽门农的回答是:“我不想去杀我的儿女,……使我日夜在眼泪中煎熬,因为我对于所生的女儿做了这种无法不道德事情”(249)。而且他明确地告诉墨涅拉俄斯,“我和你同具有那理性,不同具有那狂病”(250)。也就是说,作出救护女儿的决定,不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而是理智思考的结果,因为全体希腊军人出征特洛伊的目的是为墨涅拉俄斯夺回他的妻子海伦,而海伦的出走是墨涅拉俄斯自己“管制得很不好”造成的,墨涅拉俄斯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利而让全体希腊军人受罪,这样做是不义的。在这里,阿伽门农不仅展示了因墨涅拉俄斯的一己之怨带来了希腊全体人民的饱受战争之痛苦,也对献祭生命的必然性——根据众神的意愿——表示懊悔,也正因如此,才能展现出他内心深处对生命的尊重。
当妻子带着女儿来到军营时,面对一切还蒙在鼓里的她们母女,阿伽门农更加痛苦不安:“我将对我的妻子说什么呢?怎样地接待她呢?用了什么面目和她相见呢?……她跟了女儿前来,给她办理婚事,尽她最亲爱的职务,却在这里发现我的坏事!”(251)这时,身为联军统帅的他,心里只有女儿。但是,他毕竟是个英雄,所以,痛定思痛后的阿伽门农,认为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我们现在已落在运命的必然当中,须得来做杀害女儿的血腥的事了”(253)。
在献祭女儿之前,阿伽门农做了周密的布置,但秘密还是被揭穿了。在将要献祭女儿时,他也是理智的,充分显示了他作为联军统帅的品质——保证全体希腊人利益的责任和义务高于对女儿性命的维护。他对妻女的解释是:“我爱着我的子女,知道什么应是哀怜,什么是不,要不然我是发了狂。……孩子,这不是墨涅拉俄斯在役使我。我也不是随从他的意思,但这乃是希腊,为了它须得牺牲你的,不管我愿意不愿意”(279)。在这里,欧里庇得斯借阿伽门农的最终选择,表现了对英雄伦理的认识。英雄伦理驱使着阿伽门农杀害无辜而把女儿的生命献于神圣的祭坛上,女儿年轻的生命在一定意义上成了他维护集体利益的工具。
阿伽门农保护希腊的利益与保护女儿生命是一致的,在英雄伦理和亲情伦理上,都是责任和义务的体现。但是,当集体利益和亲情利益发生冲突时,只有舍弃亲情利益,维护集体利益。阿伽门农最后下决心献祭女儿时,与其说是听从于命运的安排,不如说是对英雄伦理以及由此形成的伦理秩序的一种自觉捍卫,而这种捍卫,也再次彰显了阿伽门农作为联军统帅所具备的人格魅力。
二、墨涅拉俄斯:得失的错觉与纠正
如果说阿伽门农在伊菲革涅亚献祭这件事上表现了英雄伦理崇高的一面,那么,欧里庇得斯借墨涅拉俄斯在此事上得失的纠正,说明了在自我利益与他者利益发生冲突时,保全他者利益而牺牲个人利益,是英雄伦理的另一种内涵体现。
墨涅拉俄斯是伊菲革涅亚的叔叔,参与了伊菲革涅亚献祭的策划。悲剧开始时,他愤怒于阿伽门农竟然为了自己家庭的利益而忘却了统帅应有的职责,斥责他置希腊利益而不顾、一心只考虑自己和女儿的安危。但是,正如阿伽门农所指出的,此时的墨涅拉俄斯非常自私,他只想凭借全体希腊军人的努力夺回海伦。因为他“想要有一个容貌齐整的女人抱在怀里,便把思虑和名誉都抛弃了”(249)。阿伽门农还进一步指出了墨涅拉俄斯的错误:“你
丢掉了一个坏妻子,正是神所给与你的好运,你却想要把她找回来”(249)。也就是说,墨涅拉俄斯坚持阿伽门农把自己的女儿作为献祭品,并非是为全体希腊人着想,而是借全体希腊人曾经在海伦结婚之事上的盟誓来实现自己的利益——夺回海伦。
当伊菲格涅亚母女来到奥利斯后,听了阿伽门农的绝望哀叹,墨涅拉俄斯明白了献祭与自己利益得失的关系,他纠正了曾经的错误判断,感情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阻止阿伽门农献祭女儿:“我现在站在你的地位上,我劝你不要杀你的孩儿,也不要把我的利益看得比你的重要。因为这是不正当的,你在哀叹,我却是快乐,你的孩子去死,我的却见着阳光。……你的女孩儿与海伦有什么系呀?你叫军队解散,离开奥利斯吧!,,(252)他终于明白了一个父亲要保护女儿性命是出于自然意义上的骨肉亲情。同时,他还认为兄弟感情大于夫妻情意:“我想要结婚,我不能去找一个别的中选的妻子么?我却来失掉一个弟兄,这我所最不该失掉的,去得来海伦,将恶来与善交换么?”(252)他甚至出主意要把那个预言家卡尔卡斯杀死。
矛盾冲突的任何一方必须带有理想的因素,这些因素与永恒的宗教和伦理有关,名誉、地位、价值等在有效程度上是不同的,但必须符合理性。从家庭和个人利益角度看,墨涅拉俄斯借希腊全军的利益夺回妻子海伦,是正当的,但是这一利益的实现却要以伊菲格涅亚的性命为代价,也就是说,他的自我利益的实现是以损害他者利益为前提的,是建立在一个父亲失去女儿、一个家庭不完整的基础上的,这显然是不合理的。究竟是夺回妻子海伦和自己团圆,还是保护伊菲格涅亚的性命安全,墨涅拉俄斯选择了后者。他的这一选择,也是英雄伦理的表现,彰显了英雄时代英雄的性格特点和高贵品质。正如黑格尔指出的:“在英雄时代的情况里,主体既然和他的全部意志、行动和成就直接联系在一起,所以他也要对他的行为的后果负完全的责任”(黑格尔,《美学》240)。如果不顾一切后果去夺回海伦和自己团圆,那么墨涅拉俄斯势必陷入一种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带来的惩罚中。
当个人的利益和他者的利益发生冲突时,舍弃个人利益而保全他者的利益,欧里庇得斯借此显示了他所着力歌颂的英雄品格的高贵,而墨涅拉俄斯曾经为了捍卫自己的利益而做出过不理智的事情,正因为他的刻意捍卫自己的利益,也表明了这一人物性格的真实性——在危机面前,自我保护及对自我利益的捍卫是人的一种自然的本能欲求。但后来他转变了,为保全伊菲格涅亚的生命,宁愿失去妻子海伦。所以他依然不失为一个真正的英雄,作者也借歌队的唱词表达了这一认识:“你高贵大方,配得上坦塔罗斯,那宙斯的儿子,你没有辱没了你的先人”(253)。
三、克吕泰涅斯特拉——用智慧坚守亲情伦理
作为伊菲革涅亚的母亲,克吕泰涅斯特拉本是怀着满心欢喜奉丈夫阿伽门农之命送女儿去和阿喀琉斯结婚的。来到奥利斯后,她首先关注的就是女儿将要嫁的男人的出身经历,当得知阿喀琉斯是神的子孙后,她更加期待着女儿婚礼的到来,虽然阿伽门农已经多次暗示伊菲格涅亚和克吕泰涅斯特拉,伊菲格涅亚将会和他们永久分离,但兴奋中的她全然没有听懂阿伽门农的话,只是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婚礼的喜悦中。
战船已经停留在奥利斯海湾多日,阿喀琉斯代表众将士来询问阿伽门农何时出发,克吕泰涅斯特拉因为对女儿婚礼期待的兴奋,听到阿喀琉斯的声音就从军帐里走了出来,以未来岳母的身份要求阿喀琉斯握着自己的右手。阿喀琉斯茫然不解,拒绝握手。克吕泰涅斯特拉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凭她王后的身份,让阿喀琉斯认为是自己在撒谎,而且还竟然替女儿向别人求婚。正当她感到无地自容时,老仆前来揭穿了事实真相。
克吕泰涅斯特拉的聪明在于,在即将到来的危机面前,她适时地把阿基琉斯变成了共同应对灾祸的同盟者。她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使阿伽门农无法冷静:“他们要杀害我的女儿,却用了和你结婚的话去骗他”(268)。这句话对阿喀琉斯来说有双重的打击:一是阿喀琉斯是阿伽门农等人利用的工具,二是伊菲格涅亚如果被杀害,阿喀琉斯也有责任,因为大家都知道她们母女是奔着和阿喀琉斯结婚的目的来到奥利斯的,而这将是对阿喀琉斯名誉的最大伤害。对于阿喀琉斯这样的英雄来说,名誉就是一切,所以,他必然要和伊菲格涅亚母女一起去面对这件事。
当知道献祭女儿是必然时,克吕泰涅斯特拉为了保护女儿的性命,不顾一切跪在阿喀琉斯面前,以更加哀切的语言来恳求他救护自己的女儿:“啊,女神的儿子啊,请你保护在这不幸中的我,和那说是你新娘的人,那时虚假的,但总是那么说过的!我是为了你把她戴上花冠,带她来做新娘的,现在却是带她来就宰呀!这非难将要归于你,为了你没有救得她,因为即使你不曾和她结婚,可是至少你是被叫做这不幸的闺女的亲爱的丈夫”(268)。她的这一番话,更加强调了阿喀琉斯和伊菲格涅亚即将被献祭的关系,充分说明了阿喀琉斯无法逃避应该担负的责任,甚至有威胁的意味:如果伊菲格涅亚被献祭了,那么阿喀琉斯也是间接的责任者,更重要的是,如果阿喀琉斯不去救护伊菲格涅亚,这将使阿喀琉斯将来蒙受着因此而带来的非难:一个丈夫——即使是名义上的——却任凭妻子的生命被别人夺去,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大家会鄙视他的。
在利用阿喀琉斯救护女儿这一情节中,充分显示了克吕泰涅斯特拉的聪明机智。她善于察言观势,巧妙地利用当时男性无比珍视名誉和尊严的特点,在危机面前,为自己找到了强有力的同盟者,使得救护女儿成为了可能。
四、阿喀琉斯——伦理身份的被利用与名誉的捍卫
阿喀琉斯和伊菲革涅亚原本没有任何关系,在悲剧中也并非主要人物,但他却是伊菲革涅亚被献祭这一伦理结形成的条件和化解的钥匙。在献祭这件事情上,作者对他的刻画,既体现了古希腊时代英雄的特质。
阿伽门农等之所以哄骗克吕泰涅斯特拉母女说是来奥利斯和阿喀琉斯结婚,就是利用了阿喀琉斯的伦理身份。首先,阿喀琉斯是帕琉斯和女神忒提斯的儿子,出身高贵;其次,阿喀琉斯是希腊联军中重要的将领,地位非凡。这足以使克吕泰涅斯特拉心甘情愿地把女儿送到奥利斯来。所以,在她们母女来到奥利斯之前,阿喀琉斯是被利用的工具,阿伽门农并没有就此事征求过他的意见,这也是对他的不尊重。但是,恰恰也就是因为他,将要带来少女的血祭。他的存在,为伦理结的形成提供了条件,虽然他是无辜的。
当克吕泰涅斯特拉母女来到奥利斯后,与克吕泰涅斯特拉的相见,才使阿喀琉斯知道了自己的名誉被侵犯,他发誓要保护伊菲格涅亚的性命,其实在更大程度上也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名誉:“我的名字将要杀了你的女儿,虽然它没有举起钢刀。你的丈夫是这事的原因,可是我的身名也不得干净,若是因了我和我的婚事的缘故,使这闺女灭亡了,忍受着那不可堪的苦难,和不可信地冤曲的侮辱。那么我将是阿耳戈斯人中最卑劣的一个汉子”(269)。
为了实现救护伊菲格涅亚的目的,悲剧中的阿喀琉斯既是血性的英雄,也不缺乏深思熟虑的细致,这和《荷马史诗》中阿喀琉斯的鲁莽率性有了较大的不同。虽然答应了克吕泰涅 斯特拉,但他又让她先去请求阿伽门农,使其放弃献祭女儿,这样做如果成功了,将会一举两得:“因为倘若他听了你的请求,我就不必作了,这样就可以保全了她。我也可以对于朋友显更要好,军队方面也不会非难我,若是我办成了这事凭了道理,不是用的强力”(246)。在这一周密的安排中,显示了阿喀琉斯捍卫名誉大于挽救伊菲格涅亚生命的意图。
对阿喀琉斯来说,救护伊菲格涅亚并非是自己必须的责任,因为他没有参与哄骗她们母女的计划,他也是受害者。但是,如果逃避,伊菲格涅亚的死亡将与自己难逃干系,因为大家都将会知道她们母女来奥利斯的目的不是为了来献祭,而是为了和他结婚。如果直接和阿伽门农兵刃相见,将会使军队方面非难他。所以,他就安排克吕泰涅斯特拉先去请求阿伽门农,如果请求成功,那么将皆大欢喜:既保全了伊菲格涅亚的性命,也保全了自己的名誉。如果请求不成功,他就必然会实现自己的誓言,以武力去救护伊菲格涅亚。
献祭的时刻即将到来,希腊军人也都知道了伊菲革涅亚的事情,这时的阿喀琉斯,面临着更大的压力,一边是众将士对他的责骂,说他做了婚姻的奴隶,要用石头砸死他;另一边是已经对克吕泰涅斯特拉做过的承诺。虽然阿喀琉斯承认自己“被那叫嚣所压倒了”,在强大的压力面前,他表现了英雄无所畏惧的品质,告诉克吕泰涅斯特拉“我还将帮助你”。当伊菲革涅亚明确表示为了希腊的利益,她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时,阿喀琉斯为她的深明大义所感动:“我看你那是高贵的性质,更是热望想得你做我的妻室。你注意,因为我情愿帮助你,带你到我的家里去。凭了忒提斯说,我如不去同达那俄斯人战斗救你下,我将怎么地懊丧呀”(284)。
古希腊人珍视名誉胜过生命,他们不是用善恶苦乐的伦理观去考虑人生,而是特别关注自己的尊严,关注自己的行为是否具有神的品行或具有神一样的高贵气派。面对伊菲革涅亚即将被献祭而失去生命这一现实问题,阿喀琉斯已不仅仅只是战场上那个所向披靡、英勇无畏的将领,而是一个善于思考的智者。他的言行实现了维护个人名誉和救助他者生命的双赢。
五、伊菲格涅亚——生死考验面前的英雄
伊菲格涅亚怀着甜蜜的向往和母亲一起来奥利斯和阿喀琉斯完婚,但等待她的却是以青春的生命献祭于女神阿尔忒弥斯。阿尔忒弥斯的存在,“反映出女性神灵的统治作用、主宰作用和女性的势力与智慧”(唐珍50)。但是现实社会中处于父权制背景下的女性却居于弱势地位,表现为依附与屈从。欧里庇得斯通过伊菲革涅亚对待献祭前后态度的不同,还原了女性应有的价值和力量。在伊菲革涅亚的形象刻画中,体现了“集体利益大于个人的一切”的时代伦理观,她是作者集中力量歌颂的具有高贵品格的人物。
欧里庇得斯对伊菲革涅亚性格的刻画是本剧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地方。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的人物性格必须一致,他在《诗学》中指出:“即使诗人所摹仿的人物‘性格’不一致,而这种不一致的‘性格’又是固定了的,也必须寓一致于不一致的‘性格’中。……不一致的“性格”,可举《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中伊菲革涅亚的‘性格’为例——请求免死的伊菲革涅亚与后来的伊菲革涅亚一点也不相合”(40-41)。亚里士多德认为欧里庇得斯的刻画是不符合人物性格前后一致的要求的。正因为欧里庇得斯是按照人本来的样子来描写,本剧中伊菲革涅亚形象性格的前后不一致,恰恰反映了人性的真实因素,也是欧里庇得斯超越同时代悲剧诗人的表现。
得知献祭的真相后,伊菲革涅亚最初的想法是,献祭等于死亡,她诉说着生活的甜美,恐怖地畏缩,发出了绝望的呼号:“帕里斯与海伦的婚姻与我有什么关系?父亲,为什么他来了就是我的灭亡呢?请你看我,只看一眼,再给我一个亲吻吧……你怜恕我,可怜我的青春吧!看得到那阳光,这对于凡人是多么甜美的事呀,那地下的生活全是虚空,谁有祷告想死的人便是发狂的人。恶活胜似好死呀!”(278-279)伊菲革涅亚畏惧死亡的态度,是真实人性的表现,也是古希腊人热爱生命的人生观表现。生命的价值虽然无法衡量,所有的生命虽然都将逝去,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因为他人的死而使自己的活着得到补偿,但是每一个生命都有它存在的价值和权利。敬畏生命,热爱生命,是古希腊人生命伦理的重要体现。《荷马史诗》里描写俄底修斯见到阿喀琉斯的鬼魂,对他诉苦说,他宁愿活在世间做佣工,和没有土地的穷人住着,也比在冥土统治着死者好。但是古希腊人又爱家乡和祖国,重名誉,当意识到集体利益和个人利益冲突时,对于死又看得很轻了,伊菲革涅亚态度后来的变化,就是这个原因。
伊菲革涅亚的献祭,并非是阿伽门农或其他人的意图,而是天神的旨意。虽然阿伽门农是联军统帅,但他也无力保护自己的女儿,不能给女儿带来幸免于难的希望,因为神的旨意无人能加以反抗。于是,欧里庇得斯以热烈紧张的抒情笔调,表述了伊菲革涅亚被作为献祭品的由来,是别人的罪恶落到了她身上,命运就是如此凶残难以逃避。普里阿摩斯弃置他的婴孩帕里斯的事件,帕里斯和女神们的裁判,海伦的被拐走,报复的希腊
联军在奥利斯的集结,一节一节地锻成了运命金刚不破的锁练,结果却锁住了无罪的伊菲革涅亚,这个束缚只有死才能解开。面对即将到来的不幸,伊菲革涅亚希望与特洛伊战争有关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但一切毕竟已经发生了,所以,她只有哀叹:“人类真是多烦恼呀,命在旦夕的人,多烦恼呀!人们的命定要找着什么的苦难”(281)。
古希腊人敬畏天神,相信命运,但是更相信人的力量。虽然神的命运与人的命运是同形同构的,神谕所代表的命运具有超越一切的神秘色彩,是一种抽象的本质和超验的逻辑,但同时神谕是可以被预知、被漠视、被抗拒和被验证的。在被安排的命运和主动追求的欲望之间,古希腊人用自己丰富的生活体验和大胆积极的创造精神,解释着生活的复杂性和多变性。欧里庇得斯在他悲剧创作中对神谕经常是持怀疑态度的,他更相信人的力量和智慧。在伊菲革涅亚被献祭这件事上,他继承了传统的表达,但更多的是还原了人物真实性的一面,借传说中的故事,着力歌颂了伊菲革涅亚的高贵品质。
当得知献祭已是无法更改的必然,又看到阿喀琉斯为保护自己而甘愿犯众怒,伊菲革涅亚审时度势,冷静而坦然地接受了现实——献祭。悲剧的高潮是退场部分,希腊军人叫嚷着要伊菲革涅亚献祭,阿喀琉斯准备用剑来抵抗他们。但是,伊菲革涅亚已经克服了她最初的恐惧,平静地审视眼前的情势:“那伟大的希腊全都看着我,就只在我使船只前进,……我的一死可以成就这一切,我的解救希腊的荣誉也将是有福的”(284)。她明白自己的死可以使全体希腊人的利益得以保全,而且已经有千万个希腊人不惜冒着生命的危险在战场上拼杀,怎么能为了自己这一条性命的保存而使一切得以停止呢?同时,自己被献祭是天神的旨意,一个凡人怎能违抗女神的意思?她勇于面对死亡,认识到了献祭这件事情对希腊这个集体是有益的,对自己将来的影响也是积极的:“牺牲了我,去把特洛伊毁灭吧!这是我永久的纪念,这对于我就是子女,结婚与名声了”(284)。这里充分展示了一个女子的高尚情怀:当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发生冲突时,舍弃个人生命而保全集体利益。
虽然,悲剧的结尾皆大欢喜,但也是作者借神力的干涉对伊菲革涅亚的另一种方式的赞颂:天神也被伊菲革涅亚的自我牺牲的高贵品质所感动,用一只母鹿代替了她的献祭,她本人则被天神接到了天上,和神仙们生活在一起。
《在奥利斯的伊菲革涅亚》上演时,正值伯罗奔尼撒战争即将结束,欧里庇得斯目睹了战争给曾经民主安定的希腊带来的前所未有的破坏。物质利益的追求,带来了个人欲望的空前膨胀。“道德的原则无可避免地灌输了进来,立刻便成为腐化的开始,但是这种腐化的表现,……主观性的原则展开在下贱的贪欲之中,造成了一种下贱的灭亡”(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223)。作为以还原生活本来面目为创作己任的欧里庇得斯,深刻认识到战争所造成的伦理秩序的破坏,《在奥利斯的伊菲革涅亚》一剧中,通过伊菲革涅亚献祭这一伦理结的形成和破解,反映了古希腊特定时期英雄伦理、亲情伦理等的内涵,也表达了对不同利益关系的认识。剧中阿伽门农等人的行为说明,每个生命个体的存在,都有维护自身利益的必要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在个人利益与他者利益、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冲突时,不仅要意识到自身的需要、利益和幸福,而且要意识到他人的需要、利益和幸福,意识到集体的需要、利益和幸福。牺牲个人利益而维护他者和集体利益,是一种崇高的英雄行为。只有人人成为伦理秩序的自觉维护者,才能重整道德秩序,实现社会的和谐安宁。正如聂珍钊教授所指出的:“当文学不能让我们分善恶、不能让我们守规范,这种文学的价值是值得怀疑的”(11)。欧里庇得斯在《在奥利斯的伊菲革涅亚》中所表达的有关伦理意蕴及其启示,不仅是当下的,而且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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